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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连载 l 刘振周《南麓》l 第三节

刘振周 送信的人走了 2023-01-11


小美 | 编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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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完之后,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话题很不适合。此时,小凡已经去了洗手间,只有传出来的流水声在我们之间流淌。半晌,他见到录音机,随手按下播放键,还是那首《Junk Shop Clothes》,旋律一下子充满房间,我还是觉得单调。


——《南麓》第三节





3



她来了,从一条小路缓缓出现,再来到我的面前。

散着头发,但不凌乱,脸色苍白,明显瘦削,虚弱。她仍对我微笑。

“小凡。”我轻轻叫了一声。她不语,点点头,不时咬一下嘴唇。还是穿着一个月前那件黑色T恤,让我颇感亲切。多天不见,虽然我每天都想念她,但是这个月来,时间不断抹去她的形象,我很害怕,即使现在见面,仍有一丝丝陌生感。我们并肩坐在田埂上,久久没有说话,她只是微笑不语。

晚风吹过一片片向日葵,摇曳的花朵一下子沉下树丛,一下子浮上来,晚归的小鸟成群成片地从面前飞过。

“小凡,对不起。”当时不在她身边,总觉得内疚,她听了仍是微笑不作声,没有正视我,只管注视面前某朵摇曳的向日葵。

“其实我每天都想你,不知道为什么?一梁对我这么说,我只好听从他安排,他说直到你想见我,为什么你今天才想起要见我呢?”她听了,嘴唇微微抖动,接着我说:“我已经搬到石头房子,某天醒来,突然发现缺少很多东西,买来的沙发不应该只是我一个人坐,有一个位置是你的……你可以将它搬到你喜欢的位置……”

此刻,她眼睛慢慢溢出一滴眼泪,风将泪水吹散,在她脸庞上蔓延开来,她哽咽起来,一只手捂住鼻子啜泣,我轻轻抚摸她后背。

“小凡,你别哭……”我不喜欢这样的情景,太沉重的氛围我往往会选择逃避。

可是,我无法逃避,必须面对,另一个人的沉重仿佛落在我身上,我应该替她忧愁、痛苦,唯独不想看到她伤心。这将是多么漫长的伤痛,一个人还要经过多少这样的伤痛?它就要你去接受并好好对待,即使是伤心欲绝。本能地将她拥抱过来,她身躯冰凉,单薄,麻木。抓住她的手,尽量挤进手心,她的手掌形同一把没有肉的骨架,生硬,反应迟钝。她依靠在我身上,几乎没有声音地啜泣,我没有说话,任由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,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样希望着。

天色渐渐暗下来,她也渐渐疲倦,靠着我的胸膛,她抓住我的手,用拇指不断抚摸我食指,一种亲切感在我们之间流动。想起我们曾经说过的暗语,还有那个晚上小伊在石柱上终于找到‘LY’符号高兴的样子,这个月我没有见过他们。

半晌,一梁来电,问我小凡的情绪怎样?

我说她很好,叫他放心。

然后,小凡示意要听电话,我将电话递给她,她要一梁现在就过来接我,但是,我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,她声线严重沙哑,近乎失声。她立刻意识到并将电话递给我,示意我按她的意思说。然后我对一梁说要回去了,他说马上过来。

我问她要手机号码,她说不知哪天掉了,过几天再买新的,只有固定电话,声线都变成这个样子,也说不了话。我说有时很想你怎么办?她听了就靠在我胸脯,摇摇头和紧抓我的手。我明白她的意思,她想说她可以理解我。直到一梁来到,我们才分开,一梁过来就抱她一下,然后说:“什么时候想回镇上就跟说我,好吗?”她点点头,对我摆摆手,咬着嘴唇转身走了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的村子,我才将头转过来。

一梁拍拍我肩膀,我说多谢你们照顾小凡,他只是不断拍打我的肩膀,我深深呼吸一下,然后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于是,我们一起回到我的房子。

他惊讶房子竟然可以装修得这样明亮和舒适,我说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搬来与一起住啊。他说如果有一天……肯定会搬过来的。泡了一壶茶,热气在杯子上面蒸腾,他好奇地环顾四周,半晌,将目光落到电视机上,说:“这个电视还是木板的外壳哦,从哪里找到这么古董的电视?”

“在镇上电器维修店给淘的,一百块钱,值吧?”我有点欣喜地说,他竟然也欣赏这个二手古董电视机,这些被人抛弃的东西还具有生命力。他听了有点惊讶,跟着掏出香烟,点燃一支,然后将烟盒递给我。我说我不吸烟。他再放到茶几上,说:“你这个人有点怀旧。”

“不算是怀旧吧,因为我觉得电视就是电视,能看到画面就行,难道要在乎像素的分辨率吗?”

“你的想法有点古怪。”

“画面粗糙才有质感,越清晰的画面越显得虚假。不算是怀旧吧,我可不喜欢怀旧这个词语。”

“这电视会不会突然爆炸?这么残旧,里面的电路不安全。”他说。

“放心,这个电视已经使用至少二十年,还可以继续用上十年。”

“再用上十年,那可值了。”听了,我笑了笑。

他抽烟很厉害,抽完一支又一支,跟着不停地喝茶,问我这是什么茶?

我说是菊花茶,适合抽烟的人。

他又喝下一杯,说味道不错。

他说小凡家发生这种不幸事情,作为朋友,我们只好尽力照顾小凡,她已经不幸,想不到上天还会这样对待她,她父亲与母亲自小离婚,单亲家庭长大,唯一的亲人也走了,我们会好好照顾她,就担心她会太伤心。

深深吸了一口烟后,他接着说:“我们都知道她喜欢你,自从她第一次看见你,感觉她明显变化,她平时不会莽撞任何人,她敢这样对你说话,说明她在乎你。当时,你生气走开后,小凡呆呆的望着你远去的背影好几分钟没有反应,当时,我们就明白了,当然,她是聪明的女孩。”

“我知道,我还是不大了解她,但是我喜欢她,我的意思是不仅仅是喜欢,我可以理解她任何时候的任何事情,我们还可以说上一段暗语。想不到她母亲发生意外,好替她忧心。”我说。

“当时不给你见她,我想让她自己接受现实,这样对她以后或者将来都比较好,如果你在场的话,她可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,何况她与你只认识几天,现在不同了,已经过一个月有余,她对各种感情的冲突都有认识和接受,才真正清楚自己的需要。”
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多谢用心良苦。”他说得我心服口服。

他将烟灰弹在桌面上,接着说:“你以后在这里怎样过生活?有什么计划吗?”

显然,与他在森林时的口吻有所区别,我最直观的回答是想写小说,但是还未开始写一个字,甚至构思也没有。暂时没有其他计划,我来这里的意愿是打算长时间休息,只好直接说:“我想写小说,但是没有任何题材与构思,不好意思,我不能计划自己的生活,不过你放心,我有足够的责任与经济基础,如果小凡和我在这里生活,她觉得不习惯或者经济上无法支持的话,我会带她回我原来的城市,或者在这里做点小生意,这些问题都可以商量。”

“嗯,我并非干涉你的想法,其实我非常尊重你的想法,知道你有个想法我心里就有底,不过想放松自己?”他突然盯着我说。

“不全是,我想尝试另一种生活,如果我与她都适应这种生活,住下来也无妨,关键是我与她对生活的需求。”

他点点头,将视线转向电视机,说:“嗯,赞同,我来这里的原因比较简单,只是为了身体健康,而且我的需求非常低,没有什么欲望,过一天算一天吧。”

我起身,打开电视,说:“其实,每个人都是过一天算一天,但是每一天都能顺利过去才是问题,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和疾病,不过大多人都算是幸福吧。”

一分钟后,电视慢慢显现画面,正在播放新闻联播,不时有杂波在画面跳跃,他说:“关于幸福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,正如你喜欢这个电视机,还是彩色电视哦。”

“对,是彩色的。”

“如果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可能会更幸福吧。”

“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就行了。”

“可能吧,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如何跟你说起,我们都是朋友了,为了避免以后可能产生误会,我还是要说,边良是同性恋,希望你不会大惊小怪。”他说。

“我知道这个事情,只是没有说出来。来这里第一个晚上,我去过夜猫酒吧,他跟我聊过这个事情,他说他的老板是双性恋,他居然说得这么坦荡。”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觉得奇怪,他为何说得那么坦荡?

“他在上班时间与私人生活完全不同,与客人交流当成一种乐趣,在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提起同性恋这样的话题。”他说。

“与他在一起时,我觉得有点尴尬,后来觉得没什么,习惯了。”

“因为你当他是朋友。”一梁微笑着说。

“有关系吗?”

“有啊,我们从来不提起同性恋这个问题,渐渐形成之间的默契,共同去保护和执行,所以我们的感情还算好。小凡、小伊、边良都是我的顾客,然后再是朋友,你也是一样。”说完他得意地笑了一下,可见,朋友对他的生活来说是不可缺少的部分。

“对,与你成为朋友应该说是一种福分吧,你应该比我大?我的生日是九月,你是?”

“边良与我们三人都同龄,我是六月,只是比你大三个月。”

说完,他的电话响起,是小伊,他俩聊了几分钟。然后他说要回去。

我送他到路边,他骑上摩托车一股烟走了。

回望我的房子,成了这片草原上唯一的光源。小溪悠长地流淌,流水哗啦啦响,沿着小溪走向房子,想起小凡纯粹的眼神,很是欣慰。



第二天傍晚,一梁直接过来接我,与他一起的还有小伊。

我们几个人经历这个月后好像更稳重,与她打个招呼,什么也不说就往小凡的村子奔去。见到小凡,小伊与她拥抱在一起,不断鼓舞和叮嘱她。我与一梁蹲下田埂,他郁闷的抽烟,我被他的吐出的烟气熏得眼红。

随后,小伊与一梁到另一块向日葵地散步,只剩下我与小凡,她向我点点头,还是咬着嘴唇,散开的头发在风中飘扬。今天她的气色较为好一点,我问她什么时候返回小镇?因为大家都住在镇上,有什么事情方便大家互相照顾。她说就过几天吧。她的声线好多了,可能因为声线的缘故,发现她改变很多,虽然认识时间这么短,也只相处过几次。当然,我无法以之前的她与现在的她相比,但是,感觉她真的改变很多。今天她的心情还算不错,她眼神不再发呆,我们进入一片向日葵丛,相隔一排向日葵各在一条沟垅上散步,不时与庞大的花朵撞个满怀。

也许,这些天来我没有真正用心观看这一片片向日葵,现在才给我一种惊喜感觉,小时候看见邻居种了几棵向日葵,很是奇异,当发现花朵竟然跟着太阳转,非常惊讶,并开始相信这种树一定与我们同样存在生命,一样存在感官,也让我第一次真正留意周围的自然环境,向日葵对我来说就是对大自然的启蒙。那个夏天之后,我再也看不到向日葵,直到两年前,来这里旅游才再次看到,而且是一大片一大片的,很是让人惊喜,我想说一些开心的事情。

“我喜欢向日葵,很好看。”我说。

“嗯。”她轻轻应一声。

“我与别人的旅游方式不一样,我不喜欢到所谓的景点,旅游就是游历,应该是自己喜欢的地方。比如草原、沙漠、海岛,并非景点和名胜古迹。” 

“没有想过这些问题,海岛?”她留意到海岛这个词语。

“嗯,海岛啊,你不明白吗?”

“不明白。”她摇摇头。

“海岛,就是被大海包围的岛屿。”

“不会给海水淹没吗?”

“当然不会,岛屿是从大海浮上来的。”

“我担心大海在某个时候会将岛吞没。”

“怎么会呢?用不着担心。”

“岛屿面对大海不可能存在任何力量,像一个人在一个集体里,一个家庭在一个村庄里。”她说。

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,因为她的孤独,将问题指向另一个方向。在这个时候,也许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谈话才会轻松吧。

“不会的,还有大陆架啊,岛屿与大海由大陆架支撑,大陆架对待岛屿与海水应该公平,当然,如果岛屿介意大海的挑衅,那些海浪,还有风。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:是风在故意挑起事端,你同意吗?”

“可能吧。”她一知半解,我想,她是明白的。可是,这种说话方式是不能进行下去了。

“比如面前这片向日葵,它们的生命依据是什么?土地!根!树根扎入土地不断深入的力量。”

“说得这么玄幻,听了有点头痛,请不要说这些了。”她喃喃地说。

“嗯,其实我也不喜欢说这些,有时我也会头痛。”

“是了,你自己一个人住在石头房子怕鬼吗?”她突然这样问我。

“当然不会,这个世界没有鬼。”我说。

她怎么无端端提起这个话题?我又是如此直接回答,说完才察觉不对劲。

然后,我们都没有说话。

我将头稍微转向左边,不敢面对她的表情,她又进入呆滞状态,我真该死!半晌,她说累了想回家。我内疚地看着她,她咬一下嘴唇,点点头,我不知道她在示意什么?

然后,回头找一梁和小伊,一路没有说话,过了水沟头那条小溪,我突然抓住她的手,将她整个人拉过来搂住,她也立刻抱紧我,将脸庞靠在我胸前,声音沙哑地说:“我好害怕,柯唯……”说完,她身体轻微颤抖。

“嗯,没事,都会过去的。”

“第一次叫你的名字,以为这个时刻很遥远,我害怕遥远的事情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松开左手,再移到面前不断翻覆,又将手指向手心靠拢,松开,血液在表皮上随一阵压迫再扩散,一只消瘦的手掌,我下意识的握住了它。

“都会过去的,知道吗?”

“我从没为谁动心,就怕抓不紧抓不住,一下子,你会我的手中溜走,这种感觉很让人恐惧,感觉很多东西将离我而去,柯唯,你会离开我吗?”

“傻,从今天起,我再也不会走出你的视野。”

“真的吗?我要你这样一直抱着我……”

现在才感觉抱住真实的她,感受她在怀里的形状与温度,眼前闪过第一次见面的场景,她那么尖锐,现在却这么脆弱和温和。开始,我身体是那么僵硬,已经忘记上一次与女人拥抱的感觉,更不是久别重逢,而是我确信自己抵达一个真实的地点,可以感觉体温在悄悄移位。

“嗯,当然是真的,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。”

“我相信你。”

“嗯。”我轻轻应了一声,突然感觉世界牢固许多,她的呼吸声平和、恬静。

不知不觉,一梁与小伊来到背后,许久才故意咳嗽一声。

转身过来,一梁提着几只田鸡,欣慰地望着我们。

小凡并没有松开我的手,对他俩说:“你们夫妇俩真贪心,田鸡都不放过。”

一梁听了哈哈大笑,然后说:“好,好。我们就是贪心啊,今晚还想将你一起拐到镇上呢,柯唯赞成吗?”

小凡的眼帘还弥漫薄薄的水气,在渐渐微弱的光线下闪闪发亮,她咬一下嘴唇,微笑,等待我说话,我说:“梁哥,你作主,我当帮凶。”

“你们真坏!小凡,我与你是同派,坏男人,呸,呸……”

小伊一边说,一边过来将小凡拉过去,小凡挣扎着不肯放手,急着说:“我喜欢坏男人,你当初也不是说一梁坏吗,干吗还跟着他啊?”跟着大家一起笑,小伊作状委屈的样子,然后过去拥抱一梁,一梁却粗声大气地说:“老子是土匪,无恶不作,今晚将你拐卖到缅甸。”接着又是一阵笑声。

笑声在这个时刻弥足珍贵,我不喜欢死气沉沉。

小凡说:“天快黑了,你们先回去吧,明天再来接我,决定明天回去,但是我的工作没了,先到镇上安静看书,过一段时间再说。”

“好啊,一言为定。”我们听了都开心,只要她肯搬回小镇。

“欢迎我的小公主,我们都好爱你哦。”小伊一边说,一边拉上她往村子走去。

一梁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,然后将视线收回,说:“女人之间有些话题,我们男人永远都无法插嘴,有时她俩可以聊上三天三夜,不食不睡,我真搞不懂,读过很多小说,对女主角的心理也是一无所知,你对此可有研究?”

可有研究?听了我就想笑,说:“面对女人我简直是白痴,可能比白痴还白痴,因为我总是将女人当成男人,在交往中常常失去性别分辨,总觉得女人与我应该差不多,不管男女。”一梁听了大笑。

“应该说,你是一个极度自我的人,怎么将女人当成男人呢?”

“我的意思是,自然而然忽略对方是女人,女人与男人都是人吧,性别上?不大重要。”我说。

“哦,我明白了,你与女人同居过吗?”

“从来没有,与女人同居生活?我从来没有想过。”

“你有些自闭,又不是完全自闭,而是内心自闭,生活中的你还是蛮开放的,肯定存在什么原因?”原因?我不知道什么原因,难道每个人都要像他那样看待这个世界?未必吧。我将以前的感情事以及深刻的事情快速检索一遍,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妥,甚至没有任何阴影,然后疑惑地说:“原因?”

“因为你从未真正投入生活吧?”

听了他这么一说,有点失落,三十二岁了,另一个人竟然对我这么说。

“其实,并非这样吧?”

“因为你觉得所寻找的世界比你现在的生活细节更重要,所以忽视了真实感受,你想过那些细节吗?”

“细节?怎样才算是细节?忽视?我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,感觉还算忠实自己。”

“对,其实用不着这样区分。”

“我倒没有想过这个,我的生活平淡如水,该怎样就怎样生活,唯一不可忽略的是内心的需要,自私的,隐蔽的,向往更为广阔的前方。”

“更为广阔的前方?指前途?”

“不,指视野吧。”

“你的视野是怎样的?”

“我不知道,反正前面没有阻碍物,所有事物都充满生命感。”

“嗯,我现在像在读一本小说吗?柯唯。”

“你没有发现生活比任何小说情节都精彩和荒诞吗?”我说。

他听了感到惊讶,然后我们相视摇头而笑。

小伊也返回,问我们在笑什么?我们笑而不语。

然后,回到我的房子。

小伊对房子逐个房间观看,然后说:“很舒适,一梁昨晚回去跟我说过,比想象中还好,一房一厅一厨一卫,足够了。”她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。

“还可以吧,现在我像一个守林人吗。”我边说边笑。

“是吗?”

“当然。”

她继续巡视各个角落,我与一梁在大厅喝茶,他喃喃地说:“当你拥有了这个屋子之后,还会发现缺少什么吗?”

“你真逗,读小说太多了吧,我好像仍然不满足,不过可以让我平静好长一段时间,我上个月还在一座城市,今天却在这个房子,而且拥有梦想中的一切:石头房子以及周围环境,还有你们,这就是我的私人财产,生命好奇异,还想拥有更多什么吗?”

“听你说的,我也想搬来这里。”

“可以啊。”

“虽然听起来与读小说差不多,对,小说只是生活的某部分而已。”

“对,但有些小说可以让你发现更多秘密,比如某个角色的私生活,这算不算是偷窥别人的隐私?”

“作者?角色?还是生活面?”

“一切……”

“小说就应该是赤裸的。”

“你们在聊什么?色情吗?”小伊一边仔细端详茶壶,一边说。

茶壶的彩绘有一个飞天仙女,拎着竹篮在云端飞翔,外面夜色正浓,阵阵暖风吹过草地,感觉有些声音从心底涌上来,然后想催促他们回去,还有他们捉到的田鸡。

于是,我说:“你们该回去了,乡道不好走啊。”

他们异口同声地说:“好的,也不早了。”

然后,一梁说:“你也早点休息吧,明天我们一起去接小凡。”

说完他们起身往门口走去,坐上摩托车随一股沙哑的引擎声驶入夜幕,目送他们渐渐消失前面的乡道,再面对整个旷野,动物在四周活动,鱼儿在小河里游荡,一只巨大的蟑螂悄悄爬上夜空,在吞噬黑色晚餐:空气,晚风与萤火。

躺在床上,想起搂着小凡瘦弱的身躯,我的心砰砰跳动,小凡只剩下坚强的呼吸,却又是如此真实,充满暖暖的生命感。她不仅仅是一个空洞的躯壳,像我现在,可以将脚再伸直一些,穿过薄薄的床单与松软的床垫,让皮肤感觉摩擦力度,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的脸孔滑过,疼痛,悲伤,还有快乐。




第二天下午,他们来到我家,与他们一起的还有边良。

我已经很久没见他,他明显瘦削,眼圈发黑,眼神闪过一丝丝游离感,凭他怎么假装,他明显的不适和不自信,还是他先声夺人地说:“柯唯,好久不见。”

他伸手与我握一下,我用眼神关注他,他不能躲避的时候只好苦笑一下,我突然过去拥抱了他,他感到很意外,包括一梁与小伊,也为我这个举动感到惊讶。

“我以为你快要消失了,我觉得我不够重视你这个朋友,有点内疚。”我说。

“我还在呢。”他笑着说。

接着松开了他,说:“我还记得一首歌,那次你们在森林野餐播放的是不是《Junk Shop Clothes》?译成中文是‘旧货店的衣服’。”

“嗯,是我带来的唱片,这首歌不错吧?”边良说。

“很喜欢,当时忘记了歌名。”

“这么说你也喜欢摇滚音乐?”

“我听摇滚乐十几年了,你也喜欢?”

“当然喜欢,我也听了十几年。”

“你这么帅气,怎么不当歌手呢?”

“当歌手有什么特别?我觉得现在过得很好。”

“对,只要你自己喜欢就行。”

“你喜欢那些乐队?”

“是摇滚乐我都喜欢,这几年听音乐比较少,安顿下来再说吧。”

“终于找到一个听摇滚乐的朋友,幸运幸运。”

“刚才那首歌好像为你而写,你就是一件无处不在的旧衣服,失去光鲜但仍温暖,朋友常常会想起你,但你始终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件旧衣服。”

“歌词的意思才不是这样,说的是……”

这时,小伊打断他的话,她说:“我认为歌词应该是说一个流浪的孩子在打酱油的路上迷路……我没有轻狂的意思哦,打酱油可以理解成生活的某部分,对不对?”

一梁忍不住打断了她,他说:“还是让边良说吧,你在乱扯什么?”

“哼。”小伊嘟着嘴瞪他一眼,其实,我觉得给她这么一乱扯挺好的。

“改天再说吧,现在去接小凡。”边良说。

我搭上边良的摩托车,一路上,他继续说音乐,说很喜欢这首歌,特别在冬天的黄昏,外面正在下雪,听上一千万遍还是那个味儿,像不知名的酒,不断散发岁月的味道。开头的旋律立即将你带回那些无数次的瞬间:伤感,怀旧,还有生活的神秘部分。歌名叫《旧货店的衣服》,让我想起陌生人的那件白色衬衫,这与旧衣店有什么关系呢?那可是干洗店送过来的,都是处理旧衣服的店铺吧。想着想着,我们很快就来到。

小凡已经在老地方等待,她拎着一个小旅行包,没多少东西,我接过旅行包,问她吃过饭没有?她应了一声,说吃了一点点。我们几个人终于在一起见面,边良好像没什么话可说,脸上洋溢着一些鼓舞和欣慰。大家都到齐了,反而没有什么话可说。

“嘿,小凡,让我载你回去吧,我可是你的随从,随时效劳。”

边良说着作状绅士的动作,请她上车,我们都笑了。

然后她上车,我坐在她后面,她抱着边良,将头靠下他后背。

一路上,微风悠悠,她发丝在我脸上拂过又绕回来。

一梁与小伊的摩托车距离我们很远,我们三个人仿佛比他俩刚好缓慢一个小时。小凡终于返回小镇,我暗暗感到高兴。

回到小凡租住的房子,二楼,单间加上一个洗手间,简洁,一目了然。

进入房间,第一眼望去的是一幅油画:梵高的《鸢尾花》。挂在墙上的位置刚好对着房门,画的面积明显夸张,色彩比原作更加奔放又隐蔽某些焦虑。他们忙碌着打扫灰尘,我老是专注这幅画,直到小凡说:“有什么问题吗?我在一间画廊买的,才20元,一块画布比这个价钱还贵。”

“对,这幅画很有意思,作者没有按照原作临摹。”我说。

“嗯,当时我也是看到这点,作者应该是一个内心充满反叛的女人。”

“为什么说作者是女人?我想是男人。”

“嗯,等下再说,我清理一下床单。”她说完转身去了。

边良从洗手间出来,在画前怔了一下,然后说他们要回去,不时会过来看望小凡。

于是,他们都走了,只留下我与小凡,两话没说,立即拥抱在一起,我正好对着这幅画:奔放与焦虑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们都生怕其中一个在明天意外死去。

“你要明白,我是病菌携带者。”我说。

“我已经被传染了。”她缓缓放开我,继续整理房间。

我对她的房间有一种爱屋及乌的感觉,每一件东西都与她有关,都有着她的痕迹,一只纸鹤,一粒玻璃珠,最可能隐藏秘密是一个人的阅读,可是桌面没有书本。

她重新回到了生活,将需要洗的衣服、袜子、被单、枕头巾叠好,再将干净的铺上去,一丝不苟,专心,细心,轻轻拍打离开后的灰尘,她一直在忙着这些微小动作,我被她的细节所吸引。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女孩,不管岁月在她身体留下怎样的痕迹与烙印,像一座森林,森林是不存在任何痕迹的,因为森林在不断成长,总是将自己不断覆盖,正如拥有巨大容量的人,可以从时光汲取营养和光线。而我做不到,从她身上可以看到我所缺乏的,那怕是我不曾留意的细节,正是这些缺陷摧毁了我原来的生活。

看到一个眼熟的塑料玩意儿,是他们在森林野餐时的录音机,怎么会摆在墙角?我过去拎到桌面,插上电源,正在仔细识别那些操作键时,小凡说给那次野餐的雨水淋坏了。我还是按下电源开关,显示屏幕的灯光竟然亮起来,接着按下播放键,音乐便从里面飘出来,还是那首《Junk Shop Clothes》,小凡惊讶地凑过来,对着录音机左右看一遍,惊喜地说:“你怎么弄好的?像魔术师一样,了得。”说完情不自禁的吻了我的脸,我注视着她眼睛,她脸庞立即升起一个绯红的月亮,急忙退下继续整理衣柜,背对着我。我感到一阵欣喜,她竟然吻了我,尽管她这个举动出自本能反应,像录音机里积下的雨水都在这个月蒸发殆尽,所以恢复正常。

除了音乐的旋律,我并没有发现一只蟑螂正在悄悄爬过墙角,是不存在的,我脸上的唇印,湿润,还残留她的体温,是这些天来唯一的线索,我偷偷靠近她——从后面抱住她,她转过身,狂吻,不漏走一丝气息。然后倒在床上,压着她,她的呼吸加速,然后,她突然停下来,望着我的眼睛,说:“你的眼睛怎么可以这大?”

她松开手,用手指在半空中打个圆圈,我用食指慢慢沾上她唇边,示意不要说话,然后在她耳边细声说:“我想仔细的看你。”

她默不作声,像一只温顺的羊羔。

将她的头发拉到一边,两个明亮的眸子不时眨一下,嘴嘟嘟,她也在看着我,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,她抚摸我的脸,慢慢地,一滴泪水溢出她眼眶,哽咽着,说了一句我几乎听不到的话,她说真担心我突然坐上回去的班车,再也见不到我。

“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吧?”

“嗯,永远都不会。”

她说那些游客就像幽灵在小镇上逛来逛去,来去无踪,渐渐将他们当成透明,视而不见,直到见到我。

我说:“我能吸引你吗?”

她想了一下,说:“嗯,你就能吸引我。”

吻一下她前额,她眨一下眼,说:“我想睡一下,你可以起身吗?压痛了我。”

我才意识到身下瘦削的她,便起身,坐在床前,抹去她脸上的泪痕,说:“你睡吧,我看着你入睡呢。”

然后她闭上眼睛,呼吸渐渐均匀,低沉。

我安静地看她入睡,录音机已经停放,屋里静悄悄,拉过被单披上她身子,将目光转向那幅画:色彩艳丽,线条纤细,还有多处重新修改的痕迹。我想起她猜测作者应该是一个女人,有点疑惑,对女人我只会从直观上判断,一直不懂得欣赏细节,也是我将女人在无意中当成男性朋友的原因,捕捉不了她们的心思。

一个巨大夕阳挂在窗外,窗前矮小的房顶仿佛被光线削去一层瓦片。

桌面那只纸鹤给风吹落地下,一只粉红色的纸鹤四脚朝天,我捡起来,拆开再折好,再拆开再折好,如此重复好几次才发现内层的字迹,然后将纸张敞开,字体纤细,整齐,不禁往下看:“我发现了一双有别于其他游客的眼睛,巨大,深邃,怀了一种决不与之同行的神气,尽管他周身污渍,仍掩盖不了他的辐射,我被他吸引,可能他遇上一些小问题,一些小问题而已。”没有日期和落款。

天色渐渐黑下来,她仍在熟睡,我打开台灯,光线照在她瘦削的脸孔上,她好像将自己的水分和力气都献给了世界的不幸。不忍叫醒她,她真的好累,睡了将近三个小时。还是电话铃声唤醒了她,是我的电话,一个陌生号码,我接起来,电话那头传来边良的声音,问我是否还与小凡在一起?我说我还在小凡这里,他说就赶过来。

小凡醒过来,睁开眼,她眼睛带有些许血丝,是疲倦的缘故。

“看够没有?”她说。

我吻她一下,说:“还未够,还差远着呢,永远都看不够,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丽……”

“骗人,你坏。”

“你身上有一种气质,这种气质长出三只手,将我俘虏。”

接着告诉她,边良就要过来。

她嗯了一声,起身,坐到我腿上并抱住我,说刚才没有梦。

一边抚摸她后背,一边说没梦就好,有我呢。

她定眼看一下我的眼睛,温柔地吻我,不一会儿她便下床,入去洗手间,跟着从里面便传出水流的声音。这时,边良提着晚餐上来,跟我打个招呼就往洗手间找小凡。

我将晚餐摆好,收起桌面那个折皱的纸鹤。不一会儿,他们一起出来坐到桌子,一起就餐。边良说他今晚不上班,专程来陪小凡聊天。他说还好,因为我还在这里,想与我讨论音乐,今晚就是一个好时机。怪不得我总觉得他就要消失,他的行踪在我视野之外,充满神秘。小凡一边吃饭一边听我们说话,不断从我们的话中产生疑问,然后再明白过来。

“其实中国也存在真正的摇滚乐。”这是他第一句话。

这是一个巨大的命题,中国当然存在真正的摇滚音乐,奇怪的是他好像在重申这个答案,不断肯定又再不断肯定,扯远一点,可能关系到民族的自信心,这是乱扯。

“中国当然存在真正的摇滚乐啦。”我说。

“你读过吉姆•莫里森的诗集吗?”他问我。

“没有,没有读过,我只听过他写的歌。”

“很好。”

接着他一股气说下去,将吉姆•莫里森的个人成长经历、创作以及死因说得津津有味,我和小凡静静在听,说到激动处他的表情愤怒又悲伤,惺惺相惜,再叹气。

“去年在法国看过他的坟墓,周围豪华的墓碑几乎将他的墓碑掩盖,但最闪亮的还是他最不起眼的墓碑,像在热闹的晚宴,一块拥有半个世界的石头落在角落,总会有一部分人在人群中寻找这块石头。”他说。

“你去过法国?”我不禁问他。

“是的,去年他与他的朋友去了法国。”小凡点头说。

“一梁?”

“不是,我与一梁、小伊从来都没有去外国旅游的想法呢。”小凡确定地说。

“嗯,拉雪兹神甫公墓?里面葬有肖邦、巴尔扎克,那可是一个著名的墓地。”说完,我似乎明白他那个朋友是谁,要说一大堆废话来掩饰。

“嗯,不过我只观看他的墓地,其他的没有留意。”

说完之后,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话题很不适合。此时,小凡已经去了洗手间,只有传出来的流水声在我们之间流淌。半晌,他见到录音机,随手按下播放键,还是那首《Junk Shop Clothes》,旋律一下子充满房间,我还是觉得单调。




“刚才不应该提起一个早逝的人,小凡不好受。”他喃喃地说。

“她迟早要面对,要面对的事情不能逃避。”

“他死的时候比我们还年轻。”

“才27岁。”

“好像存在有一个‘27岁’俱乐部,过了27岁就不再年轻?”

“27岁是分水岭。”

接着聊起他老板,我好奇的问夜猫酒吧的老板为什么喜欢民谣类音乐?他说播放这种音乐客人比较容易接受,轻柔,休闲,旋律优美,为了生意和客人的感受,其实他老板也喜欢摇滚乐,比较少听音乐。

小凡还是没有出来,水流声没有停顿过,边良示意我过去敲敲门,他内疚的坐在房子里最晕暗的椅子上。我过去敲敲门,叫了几声她的名字。她说没事,很快就会出来。我便回到座椅,他才放心地点点头。他说等她出来之后就要回去。我也想与他一起离开。然后,继续聊起他喜欢的音乐。

不一会儿,小凡从洗手间出来,穿着一件松阔的白色睡衣,说很久没有这样舒服的洗澡,可能要冲上一吨水。我们立即笑了。

“你今晚很漂亮。”边良说。

他说完盯着我与她,好像在暗示什么?我只是欣慰的望着她,她身上散发清新气味,然后,她转身对着镜子梳头。边良起身说要回去。我也跟着起身说与他一起回去。小凡转身过来望着我,表情有点意外,她以为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伴她,从此不会离开她的视野。

“好啊,咱哥们到外面走走,小凡早点休息吧。”

边良在催促我,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过来,就说好啊,你们路上小心。

然后,边良走在前面,下楼去了。她跟在我后面,走到楼梯口,突然从后面抱住我,我转过头来吻她,细声说我明天再来看她。她才松开手,点点头。我便下楼梯,跟上边良。



走在街道上,正是热闹的时候,人头踊跃,到处都是叫嚷的贩子和饮食店。经过一段热闹街市后,再穿过一条偏僻长长的石头老街道,然后来到他的住所,我说方便吗?他说就他一个人住而已,不要紧。

跟随他进入一个院子,里面种了一些花草,月色下只看到灰色的影子在摇曳,发出阵阵芬芳气味,记得这种气味就是夜来香。然后再进去他的房子,又是一个狂人:满屋子的唱片与各种各样的音响、喇叭、线材,但是没有吉他,连个吉他的影儿都没有。几支干燥的画笔丢在墙角,被废弃了。大碟、细碟、唱片封面、海报占用了所有空间,我说:“这不是在开唱片公司吗?”

他耸耸肩膀笑了笑,递来一杯水,他说他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。我问他会不会作曲?他摇摇头。那一定喜欢唱歌?他也摇头。

“我只会听,不断地听,听各种音乐。看,这是一个新出的欧洲乐队。”

说着他递给我一张唱片封面,封面上有一个女人,后面还有几个男人。乐队大多都是以这样的形式存在:一大群人,而不是单单一个主唱。封面上的女人有一双迷离的眼睛,与村子小卖部那个女孩的眼神相似,留着长长的头发,妩媚的神色从她身上扑面而来,女人见了也会妒忌。接着他拿出CD放进播放器,按下第十一首,音箱响起一段简单的单弦吉它,接着后面的旋律慢慢丰富起来,一把有点沙哑的男声线缓缓传出来,我说怎么会是男人的声音?

“不,他就是男人,女人只是他的外表。”他得意地向我解释。

“哦,看起来像女人,漂亮。”我说。

“当然,他还拥有一把沙哑十足的声线,太完美了。”他得意地说。

音乐色彩流露一种死后重生的感觉,主唱正从地狱回来的路上,一路抚摸路边的灌木丛,一边回顾过去,一边想起与死神擦身而过的奇异经历,并在不断重复这一句:“I’m right here where you want be to be fighting with myself.”

自从小凡的母亲发生意外后,这些天来我都生活在一种压抑氛围,加上这首歌,突然有点伤感,想快速离开他的房子。我说我要回去了。他有点愕然,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首歌?我说很喜欢,改天再来听,或者用电脑拷贝一份给我,他说好啊。

“不过,我现在要回去了,不好意思。”我说。

“嗯,好的,路上小心。”他送我到门口。

我不再管身后的他,经过卧室窗子下面那片散发芬芳的夜来香,离开他的房子,快速穿过院子,经过一段老街道,来到小镇郊外。不打算坐车,况且,现在也没有车经过,一个人往家跑,头顶星光灿烂,半弦月贴在夜空,晚风清凉。

此时的小凡入睡了吗?想着想着,突然折回镇上。

经过几条无人的街道来到小凡的楼下,窗子没有光线,但敞开,站在窗子下面不远处,往上望几眼,心想着她一定入睡了,再心满意足的转身,向野外奔去——

月光落在我的肩膀,星光掉下我的衣领,顾不上拂去,任由它们在我身上溶化,一滴滴午夜露珠在我心里不断凝聚,再散开。从没有想过进入一个如此美好的夜晚,感觉孤独就是一种至上的美丽,寂寞不全是寂寞,此刻,我的身体在称赞自己,拥护自己。

这个夜晚,我身体另一个声音不断从森林、草地、小河传过来,像一曲童谣,伴我进入梦乡。

早上,刚刚起床,打开窗子,乐伯已经坐在我的门口,在抹擦他的猎枪,他说你起床了啊。我嗯了一声,出来门口蹲下,看他将整条枪拆下来再安装。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,鸟儿飞来飞去,开始它们充满意外收获的一天。来这里之后,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生活节拍缓慢下来,再与某一种生活接轨,猛然发现自己真正身临其境,清新的空气,这里就是世外桃源。我还在我的思索里,乐伯一话不说,托起他的散弹枪往森林走去,枪杆子与他的背影一起一伏,很快就消失。

这时,靠近乡道那头的小溪出现几个人影,正向我这里缓缓移动,再接近一点时,我认出是一梁、小伊与小凡,他们来了。我迎上去,小伊说,都是我惹的祸,自从那次我到过她家后就得早起床,否则,每天早上,一梁也会大声嚷着说柯唯来敲门了。

给她这么一逗,大家都笑了。

小凡休息很好,精神饱满,脸庞浮一层薄薄红晕,气息很好。

他们带来一大包蔬菜和鱼肉,还有水果等食物。

随后我们回到房子,小伊带着好奇的小凡观看卧室、厨房、洗手间,一梁笑着说她们在调查家产了。她俩哼了哼,就不再理会我们,继续在房子里面指指点点。然后,一梁说起边良近来有点奇怪,不清楚他近来的活动,好像背着我们隐瞒什么似的?我说不大了解他,只知道他喜欢摇滚音乐,满屋子唱片和音响,还有,他的院子有点诡秘,种满夜来香。

“装修这房子得花不少钱吧?”小凡问我。

“很少钱而已,适合自己才是重要。”我说。

“嗯,有道理。”她说。

接着她与小伊到厨房做饭,我们继续说边良的事。

一梁说只知道边良与他的老板一起从另一个城市过来,只是比他来得更早,后来成为他的顾客再成为朋友。他与他的老板共同经营夜猫酒吧,其实他老板就是他的同学,但是他喜欢这样称呼他,没有人知道他老板的名字,一梁从来没问过边良,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,几个朋友从不在他的面前提起这件事,就这样,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年。他们来这里是为了避开原来的生活圈吧,我想。

“近来发现他憔悴许多,不好过问他是怎么回事?去年他与他老板一声不响去法国旅游,我以为他们回老家,一个月后才回来,跟我说去了法国。他的事我从不过问,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告诉我,比如关于你。”一梁说。

“关于我?他有跟你说起过我?”

“自从小凡第一次见你后,我们就觉察她喜欢你,后来他找过我讨论这件事,说不了解你,怕小凡受伤害。”
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边良对小凡的关心,我能感觉到。

“小凡与他比亲兄妹还亲密。”一梁说。

“嗯,我能感觉到。”我说。

“边良是一个好朋友,除了他的私生活,他就是一个赤裸裸的人。”他说。

我也有这种感觉,他给人一眼就看透的感觉,往往,他最隐蔽的部分却不会让别人看到,或许看到了他也不会默认,他将自己的私生活封闭起来,说实在的,我们还不是一样吗?只是他的私生活比较吸引好奇的人,我可不是这样想,至少我不会刻意去偷窥。

“与他做朋友,总会感觉亏欠很多,每次看到他总想拥抱他,虽然我与他都不习惯,奇怪,你有这种感觉吗?”我说。

一梁点点头,然后说:“他像小说里的第二主角,他永远都是第二主角的形象和情节,非常可靠的那种。”

“或许他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那样神秘,其实他在解读我们每个人亦不是一样吗?”

“可能是吧。”

不一会儿,小凡与小伊将弄好的早餐端出来,摆到餐桌。

“吃早餐,来咯……”小伊嚷着,接着说:“都是小凡煮的,我只是帮忙洗碗洗碟。”

“得尝尝,很久没有吃过小凡煮的早餐。”一梁说。

“要的要的。”小凡开心地说,她今天好开心,开心就好。

一梁端着一碗面条一下子在门口,一下子在厨房,说:“太喜欢这里的环境,我怎么没有想到租用这个房子?我真笨。”

“如果你会租用这个房子就不叫一梁了,哼。”小伊说。

“你真了解我。”他说。

“所以我叫黄小伊。”

“得了,我得天天来蹭饭。”

“欢迎,欢迎。”小凡与我竟然同声说出。

她立刻觉得不好意思起来,低头继续吃早餐,将面条小口小口地咬着,小伊觉察到她的变化,盯着她说:“哦,不欢迎吗?”

“就一点点吧,多一点都不给。”小凡抿着嘴,笑着说。

“行,行,你以后跟着我来就是了。”一梁对小伊说,大家跟着笑。

“听到没有,听你老公的。”小凡趁机追击。

“柯唯,要教育你那个才行,不能既无才又无德。”小伊对我说。

“惩罚她背一百次《三字经》行不?”

“嗯,一天背一遍,背错一个字再重新背一遍。”

“你就放过我吧,伊姐,伊姐,伊姐……”小凡说。

“求饶了吧,哼。”

整个早上就是这样过去,开心聊天,逗笑,接着做午饭、晚饭,他们就像我的亲戚,将近天黑时就要回家,分手的时候,心里惆怅,失落。送他们到路口等车,小伊叫小凡留下来,说不用送了。小凡说她也要回去。于是,一梁与小伊走在前面,我与小凡在后面,我拉着她的手,总想让时间停顿下来。经过一片片稀疏的草尖,晚风轻轻吹拂。她说她喜欢洗手盘的颜色,淡绿色与这里的环境很相配,还有我的书桌怎么没有书呢?应该摆上几本书和一支笔,如果她不提起我都忘记。我说有一本书在行旅袋,只是没有拿出来。

“是吗,什么书名?”她说。

“这个世界只有这么一本,无书号非印品,书名叫《旅行手册》。”

“哦?下次带给我看,作者是谁呢?”

“应该由三个以上的作者组成。”我说。

“哦,一定很特别吧,内容说些什么呢?”

“我只翻过几页,下次我们再一起读吧。”

“好啊,都关于旅行的?”她说。

“不全是,到时你就知道了。”

“这么神秘?”

“不算神秘。小凡,你先回去,我明天再去看你?”

“嗯,好的。”

车来了,她松开我的手,他们上车走了。

沿着小溪回到房子,从衣柜拿出那个盒子,再拿出那本书,坐在书桌旁,随手翻上几页,再收拾好。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来,出来门口,坐在一块石头上,今晚的月亮比昨晚更圆,也更光亮,皎洁的月光洒下草原,草尖随风起伏,像一片片微小的波浪向我这边荡漾过来。曾想写小说却没有写过一个字,甚至连提笔这个动作都觉得陌生,总感觉有一天我就能写出一部小说,尽管不知道写些什么,书名也不知道,这是一个奇特的想法。当别人问我近来在干些什么时,我就这样回答,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总觉得小说是对世界的再次构建,作者就是工程师,指挥十个手指,从这个世界追赶到另一个世界,从一片森林或一片草地追逐到大海,然后在海边摆开地图,寻找一块适合居住的土地,然后生活……

“哔哔,哔哔。”电话响起,是短信,一个陌生号码。

短信内容是:“一只袜子在床底下,可能熏坏了老鼠。”

我来到床边,果然有一只袜子在床底,一定是小凡发来的信息。

直接回复:“老鼠说它好想你,还想吻你。”

很快,她回复:“恶心!!!”哈哈,我会心地笑了。

然后回复:“我看见一个仙女在我家门口的草原上飞奔……”

她回复:“我看到一匹白马在我的窗前歇息……”

我回复:“请你立即拥有他!”

她回复:“他听不到我的呼唤,没办法……可能被风伤了耳朵。”

我立即将手机扔在沙发,往镇上飞奔而去,汗水直流,经过一条条曲折的大路小路、街道和别人的门口,与在夜色中赶路的人匆匆擦身而过,直冲她的住所。

她站在窗前望着我靠近,然后飞奔下来,在楼下,紧紧拥抱一起。然后抱她上楼,上床,狂吻,撕扯她的衣服,我的汗水像六月的暴雨落到她白皙的胸脯,她吻着我的汗水,不断地说好酸好咸。然后,慢慢地进入她的身体,她颤抖着,一声不吭,直到我将两年来所堆积的挣扎释放出去,再晕晕睡去。



一夜过后,我还在晕睡,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耳边走来走去,像一列年老的火车,塞满从新疆来的客人,叫嚷着我听不懂的方言,我急着分辨他们的意思,将脸贴近车窗时醒过来,小凡在吻我的脸。她说醒了啊,睡得像猪,你看这床,像猪窝。她将头发盘起来,我望着她,她温柔地笑,说我昨晚疯了,差点吓死她。我说对不起,伸手挽住她的腰,她抓起我另一手,习惯的用拇指摩擦我的食指,这是她的小动作,细微,体贴。

光线从窗外射入房间地板,粉尘在阴影与光亮之间逃逸。

我该起床了,床上一片混乱,床单有些血迹,她看了不好意思转头微笑,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,从背后搂住她。

“小凡,我爱你。”一边说,一边将头靠下她的肩膀,闻着她的发香。

“嗯,我就知道。”叫我快去洗脸,再一起吃出去早餐。

入去洗手间,对着镜子,一个熟悉的脸孔印在镜子上。

有时,感觉镜子里面的人很陌生,与影子有所不同,影子总在复制着你的一切,但是镜子里却不同,他会为自己诡辩和伪装,如幻影将某个时刻放大。此时,我的内心在呼唤:小凡,小凡。

她在外面收拾床单,不曾离开过我的视野,她的脚步声告诉我,她就在房间里活动。

我想到责任,对她的责任,必须要给她一个承诺之类的东西,那怕是口头。我不知道真实生活的另一面,是否已经伤害了她?越想越害怕,不知道怎么办?拧开水龙头,水从头顶冲刷下来,闭上眼睛,水在身体上奔腾,又是挤满车厢的乘客,他们捧着盘子和背上编织袋,有些人看着我并不说话,我不知道他们自来哪里?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列火车上……




“你怎么啦,还未睡醒吗?你已经冲很久了,让我担心。”小凡推开门说。

睁开眼睛,从眩晕中醒来,眼前一黑,身体突然失去平衡,小凡急忙上来扶住我,她身上都给淋湿,站稳后,接着我说没事。她才退到门口,紧张的样子,不断地问我怎么啦?我一边说没事,一边拭干身子,她递来我的衣服,一件中性短裤与黑色T恤,我快速穿好,来到窗前,视野一下子开阔开来,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地上、阳台、树叶上。

“小凡,我……”

看见她关注我的眼神,却说不下去,她看我严肃的表情,绝对不是关于早餐和一件破旧衣服怎么的,她当机立断说:“现在,你什么都不要说,以后再说。”然后,她过来搂着我,说:“我就知道你是一只在野外狂奔的小兽,但是你记得回家的路,你不是亨利•穆奥,你只是他的随从。”

“也许吧,出去吃早餐怎样?”我说。

“好啊。”

来到一间餐厅,我点了一碗白粥和豆子,她要了一碗面条。

她老在注视我,看着我吃,生怕我又晕倒似的。我说我没事,小凡你不能总盯着我啊,我吃东西不自然。她很认真的说怕我被豆子卡住喉咙。我笑了笑,假装用力咳嗽几声,表情痛苦。她竟然紧张起来,用手拍打我的后背,说怎么会这样?然后,我突然回归正常,冲着她扮鬼脸。她立即明白过来,大力拍打我,她生气了,任我怎么哄,她都不作声。在回去的路上,碰到一个熟悉面孔,一个女人跟我打招呼,才想起她是旅社的服务员,她完全习惯了我的行为,她认为我是同性恋嘛,并深深相信。然后,她转身走了,小凡才开口问她是谁?怎么认识的?我一一告诉她,小凡警告我,如果在勾引她我就完了。哈哈,还好,我没有勾引她。然后,她拉着我在镇上乱逛,四处来赶集的人背着各种各样的货物,驴车和赶驴人,背着脸孔肮脏的孩子,挑着自家水果到处叫卖的贩子,还有本镇之外的脸孔:陌生的游客,三五个人一群。显然,现在的我与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区别,我想。

回到小凡的住处时已经傍晚,进入房间后,我就拿起大袋子收拾桌面的东西。她问我干吗?我说你得搬到我的房子,否则我无法照顾你。她点点头,立即去收拾衣柜里的衣物。半晌,我放下袋子,说出去叫个三轮车,如果天黑就叫不到车。她“嗯”了一声,我便出去叫车子。

不一会儿,我带着三轮车回来,边良也在帮小凡收拾东西,他说正好碰上你们搬屋,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。我们几个人很快将所有东西快速打包,然后,再将一包包扛到楼下的车里。还有那幅画。

我们好像逃亡一般,小凡没说什么,倒是边良将我叫到一边,他心情很复杂的样子,我说只是换个地方居住而已,他说:“好好爱小凡,请给她幸福。”我听了一阵心酸,拥抱他,说:“我会的,你放心。”

然后,他对小凡说,如果有什么事就找他。他就走了。

小凡有点伤感,她说在这个房子住了好几年,还是边良给她租下的,过几天得回来告诉房东。于是,我们上车。一路上,我感觉在做一件愉快的事情,自然而然。很快,回到石头房子,搬下所有大包小包,再扛进大厅,暮色渐渐笼罩下来。打开一包包物件,小凡叫我听从她的吩咐,当跑脚,将各种东西摆放在她安排的地方,首先是她的衣物,让我放进衣柜,再到几双鞋子,放到卧室的门右侧边……

将一切摆放好之后,月亮已经爬上到头顶,我们坐在门口的石头上,感觉房子充实起来。她摇晃着双腿,望着月亮哼着我听不懂的旋律,我想对她说一番意味深长的话,唯恐打破今晚的宁静,但还是说了:“小凡,我们在这里住下来,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不习惯,我们可以搬回镇上,如果再不习惯镇上的生活,我们再往你喜欢的地方去,现在我想在这里安静地过一段时间,这个时间可能是几个月或者一年,不确定,得看情况,以后的情事难以预料。但是,如果你觉得委屈我就要告诉我,我们再商量。”

她静静地听,她问我今天早上想说的就是这些?

我点点头,然后她说:“傻瓜,我跟定你啦,你想怎样就怎样,有饭吃有床睡就行了,不要再说这些无聊的话,你有趣点不行吗?”

“我怕你受委屈啊,假如你感到我过分,你可要提醒我。”

“柯唯,你真是一个大傻瓜,用不着担心的。”

“是吗?”我傻笑着说。

她说她所有的书籍都在一梁家,想挑个什么时候搬过来。

我说干嘛不叫他给我们带过来呢?

她惊奇地望着我,说:“想不到你也有聪明的时候,奖你一个吻。”

说着吻我一下,她马上拨通一梁的电话,就这样对一梁说:“你明天将你家里所有书籍都搬到柯唯家,不要问为什么,就是这样,完毕。”她便挂了电话。

过一会儿,一梁再来电话,我接了,他问小凡怎么了?

我说她刚搬到我这边,她好兴奋,请不要介意。

他带着惊喜的口气说:“得服从她的命令了。”

然后,小凡接过电话叫小伊接听,我便去洗澡。

洗手间多了几种淋浴露、洗脸奶之类,我只使用肥皂。我是一个十足恋物狂,一旦喜欢的东西就难以替换,对这些东西有着无法解释的感情。将这些用品重新摆放一次,又摆放一次才觉得满意,才拧开水龙头。镜子上又是我,我认真地观察每一个细节:眉毛、眼睛里淡黄色的眼膜,感觉眼睛越来越混浊,含上一口水,让脸颊两边鼓起来,再松开,与镜子上的人重合在一起。

“砰,砰,砰……”

小凡在门外提醒我不要在里面呆太久,我说知道了。

然后,她继续在通电话,传来“……没有什么,他在洗手间太久,提醒他一下,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?今天早上……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往门口走去,她的脚步声渐渐听不到,只有流水声,关上窗子,擦上肥皂,用力地往脸上泼水。

一会儿,我出来大厅。

打开电视,只能接收一个本地台,没有声音,跳跃的画面是一出古装连续剧,我不禁困惑:为什么老是古装剧?戏中的现代人穿着现代人设计的服装,再说着现代思维的言语,很是荒谬。小凡还在外面说电话,隐约听到几句,她不断地应着“嗯……嗯……嗯……”小伊好像在叮嘱她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躺在沙发,差不多睡着,她进来说看电视怎么不开声音?吻了我,便去洗手间,跟着流水声沙沙响。我总觉得睡不够,只想不断地入睡,不断地晕睡,将世界挡在外面。良久,她才从洗手间出来,随她飘来一阵阵芳香。我仍闭着眼睛,感觉电视画面一帧一帧流逝,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关门,关窗子。再来到我身边,用手背放到我的头额,细声说得回卧室了,拉着我的手摇晃,我应了一声,跟随她回到卧室,倒下便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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